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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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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的師生如同金婚夫妻,相敬如賓,志同道合,琴瑟和諧,心心相印。

顯然,鹿白和竇貴生的師生關系屬於直接跨過蜜月期的新婚怨偶,磕磕絆絆,爭吵不斷,有那麽一瞬間彼此都恨不得殺了對方。

夫妻不虞還可以和離,可以分道揚鑣,各自嫁娶。但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這一聲“先生”喊出去,即便日後再怎麽決裂,也撇不清這層幹系了。

日子還得往下過。

鹿白此刻只能慶幸先生只是罰她抄課文,而不是打板子。似乎一入了學堂,他就忘了自己是竇公公、竇秉筆,只是竇先生了。

身兼數職,卻樣樣都理得井井有條,絕不混淆,絕不越界。像是把自己均分成了三等份,每個三分之一竇貴生都能各司其職。仔細想想,宮中誰能有他這麽強的職業感呢?

不論別的,愛崗敬業總是值得尊敬的良好品德。

十六皇子歇得早,尤其是今天。為了讓鹿白早點抄完早點回來,他幾乎戌時剛過就睡了。紙筆內學堂都有,按理說不需要再帶什麽了,但出門時鹿白仍拎了一個堪比鳥籠大小的提匣。裏頭有趙芳姑的手爐、披帛,甄秋的各式零嘴,十六殿下的提神醒腦丸。

滿載著全院的希望,非常沈重。

但據她猜測,沒一樣能用得上,且沒一樣能帶進去。

宮女甄冬提著燈籠,一言不發地把鹿白送到內學堂的路口。她不大喜歡這個後來者,但還是好奇道:“念書有意思麽?”

鹿白望著守門的助教,頗為滄桑地感嘆道:“那就要看你的先生是誰了。”

甄冬假裝聽懂地點了點頭,一言不發地走了。

鹿白來得早,但有人更早。助教蘇福是竇貴生實打實的幹兒子,整日影子似的墜在竇貴生腳跟後頭兩步遠處。是以單獨見到他時,鹿白還有些驚訝,就像見到影子竟然活了似的。

“進吧。”蘇福果然沒收了她的提匣,遠遠地放到了回廊外。

為防止太監宮女勾搭成奸,內學堂中設了一扇綿延的屏風,屋內並不相通。上課前男男女女從兩側偏門魚貫而入,除了沒有“男賓兩位,女賓往內”的唱喝,簡直跟澡堂子一模一樣。

其實有地方是相通的:先生的講席。但大家都不約而同,選擇性地忘了屏風最前頭的開口,對可以從竇貴生面前抄近道的選項完全視而不見。

屏風那頭亮著燈,似乎還有一道人影。鹿白在案桌後坐下,跟那小太監前後就隔著不到一米的距離。

小太監的影子晃啊晃,妖嬈動人,騷裏騷氣。

她覺得想出這辦法的人一定是腦子不太好,非但不太好,還是個毫無戀愛經驗的小學雞。情情愛愛,豈是這一道屏風能擋得住的?殊不知這層若即若離、朦朧綽約的距離才是愛情萌發的絕佳土壤啊。

攏共就這麽多人,擋住了又如何?不喜歡對面的,難道喜歡前頭那個嗎?開什麽玩笑。

也許是見她遲遲沒落筆,隔壁的小太監輕咳一聲,像是在提醒。

鹿白瞥了一眼門邊老僧入定似的蘇福,捧著筆墨紙硯飛快地坐到他邊上。現在,他們之間就剩下一層窗戶紙的距離了。

“哎,”鹿白手指在屏風上像模像樣地敲了三下,軟綢凹陷又彈起,“你也是來罰抄的嗎?”

她瞧不真切對方的樣貌,但能見到他手中執筆,正襟危坐,正伏在案頭寫什麽。

“嗯。”隔壁的人壓著嗓子,似乎還捂著嘴,聲音小得像是一陣耳鳴。

鹿白緊張地瞄了一眼充當人體監控的蘇福,頓時心中了然。她輕手輕腳地扯了半頁紙,埋頭苦寫,奮筆疾書。不一會兒,一張啰啰嗦嗦的紙條就從腳下遞了過去。

上頭寫著:你在哪當差叫什麽幾歲了來多久了抄幾遍才算完你寫了多少了寫完了就能走嗎

字本來就小,密密麻麻緊挨在一起,一點空隙都沒留,看得人頭大。

對面的小太監似乎被她的大膽舉措嚇住了,紙條遞過去好半天才被撿起來。鹿白非常惡劣地欣賞著對方抓耳撓腮的反應,仿佛又找回了當年上課傳紙條的興奮——在她心裏,對方下筆之前停頓的那五秒已經跟抓耳撓腮畫上等號了。

不一會兒,一張紙條從腳下傳了回來。很簡單的四個字:豆子,不知。

小豆子,鹿白默念了兩遍,心道說不定就是因為犯了先生的名諱才被留堂。這還沒怎麽樣呢,就拿自己當皇帝了,名諱也提不得了?

她同情了一秒,便迅速跟對方站到了同一戰線,開始開展友好親切的紙條外交。

小豆子,你日後要去文書房麽?

不知。

你字寫得這麽好看,念書好幾年了吧,怎麽還在甲班?

寫字而已。

小豆子,那邊還有別人嗎,這邊只有我。

無人。

你若是先寫完,能不能等我片刻,我有糖分你。

不必。

那我寫快些,爭取跟你一起走。

那頭沒了回音。不論這邊問什麽,對方只是寥寥兩三個字。幾個回合下來,鹿白就覺得洩了氣。差點忘了,自己的課文都沒抄完,還有這閑心跟別人傳紙條呢!

於是果斷收了心,端端正正坐在桌前抄課文。蘇福一眼掃過來,她乖巧地笑了一下,立馬低下頭。等到寫完一大篇時,蘇福已經轉到了回廊上,只留下一抹青色的背影。

鹿白松了口氣,一低頭,腳邊不知什麽時候多了一張紙條。上面印著一小片鞋印,儼然放了許久,還被寫得忘乎所以的她踩了一腳。

她趕緊俯身撿起來,偌大的紙上只寫了兩個字:你呢?

鹿白頓時高興了。她擼起袖子,露出墨跡斑斑、仿佛掛滿“好好學習勳章”的胳膊,在那兩個字旁鬥志昂揚地寫道:

殿下給我帶了不少零嘴,都被蘇公公扣下了,如果他不沒收的話,咱們尋個沒人的地方分了。沒收也沒關系,我找他討幾顆梅子糖出來。梅子糖,極好吃!

她在後頭畫了兩個圈,歡天喜地地遞了回去。雖然她並不知道“你呢”問的到底是什麽。

擱在宮外,梅子糖一文錢五顆,半個指甲蓋那麽大,含在嘴裏一刻鐘都化不了。沒什麽甜味,酸得要死,還有核兒。常常是爹娘被孩子纏得煩了才會買,兩個銅板就能打發一群惱人的小鬼,換來一整個梅子味兒的下午。

宮裏的梅子糖自然跟外頭不一樣,但仍舊算不得好東西,仍舊是賤物。跟有些人的命一樣賤。

短短幾秒內,小豆子的思緒飄了很遠。遠到視線中出現了一盞飄忽的紅紙燈籠,遠到舌尖泛出一股嚼了許久的灰面餅和梅子糖混合而成的酸味。

很快,鹿白便收到了回信:多謝,不必等我。

鹿白沒有等他。當一個人抄課文抄了十遍,都快把硯臺磨沒了的時候,她就無暇再想什麽小豆老豆了。

抄完滿篇,又當著蘇福的面背了一遍;這還不算完,還要抽查上下句,答上十句才算過關。強人所難,大概是蘇福從他幹爹那繼承得最徹底的本事。

鹿白惦記著提匣裏的吃食,悶著頭往外跑,卻被蘇福虛擡手攔住了。

“陸女史。”他個子很高,聲音卻被永遠定在了十四五歲的變聲期。

鹿白就差跪地求饒了:“還有啊蘇公公?”

蘇福答道:“那倒不是。不過是提醒陸女史一句,既入了內學堂,就別壞了規矩。”

鹿白當然知道他意有所指,當即用力點頭,無辜道:“是,一定不辱使命。蘇公公,我那提匣……能還我嗎?”

蘇福好心地點點頭。鹿白頓時笑起來,整個人化成一只出籠的小鳥,甩著酸軟的右邊翅膀飛撲到墻根。拎了提匣,她在回廊的石階上踏了兩步,又跑了回來。

“蘇公公,承蒙照顧,十六殿下托我給您的。”她摸出一個荷包遞到蘇福手上。

兩顆金豆子,挺寒酸的,但鹿白卻不清楚。即便清楚,也有種自暴自棄、無所畏懼的驕傲。蘇福在手裏捏了捏,恭敬地收下了:“替我多謝殿下。”

“一定帶到。”鹿白在提匣裏翻了片刻,又掏出一個巴掌大小的紙包。牛皮色的紙包用紅繩五花大綁,捆得十分難看,紙縫裏鉆出一股甜膩味兒,聞著還算湊合。

“蘇公公辛苦了!不是什麽好東西,你們留著嘗嘗吧。”她沒解釋“你們”是誰,在場就三個人,蘇福不會不懂她的意思。

說完她就走了,一蹦一跳的背影充滿了脫離苦海的歡快。

那天小豆子是什麽時候走的,那包梅子糖給沒給到他手上,鹿白一概不知。好幾天後,她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怎麽每天晚上都能見到小豆子?是他太倒黴,還是他跟她一樣傻?

經歷了一連幾日的沈重打擊,鹿白已經接受了大家都認為她是個傻子的事實,並且對自己也產生了那麽一丁點兒懷疑。但傻就傻吧,也沒什麽太大的壞處,反而讓莫啼院的眾人更寵她了。

宮中有個不成文的規定,皇子身邊的女史一職,除卻本來的記錄起居職責外,還有一層特殊的含義。凡是哪個宮女女官被皇子看上了,通常先調去身邊做女史,而後便名正言順地納妾晉封。十六皇子的生母順嬪和奶母趙芳姑待她極好,便是這個原因。

但鹿白嚴重懷疑,十六皇子當初看中她僅僅是因為好玩。相處多年下來,她也沒捕捉到任何一絲暧昧信號。竇貴生總說十六喜歡她,她楞是一點沒看出來。

退一萬步講,十六皇子若真喜歡她,也純粹是一種求而不得的情感投射。

她活潑健康,精力充沛,簡單直接,永遠有出其不意的舉動和強大到遲鈍的神經。他憧憬她的人生,渴望得到陽光,在往後很長一段時間內,他都將之誤認作是愛情。自然,這是另說了。

求學之路一切順利,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每天都被先生點名。然後留堂。鹿白也是從此見識到竇貴生罵人是多麽花樣頻出、辭藻華麗、栩栩如生。

譬如,這什麽狗爬的字,別說狗了,給豬一支筆也比你寫得強。

譬如,有兄弟姐妹麽,趁早叫爹娘再生一個吧。

譬如……太多了。

——再好聽的嗓子,總不說人話,誰不心生厭煩?

“先生點名是關照你,要不是關心,誰理你呀!”十六皇子用趙芳姑慣常的口氣安慰道。

“得了吧,”鹿白撇嘴,“殿下又沒去過學堂,而且你也不了解竇公公,他那樣的人,唉——”

十六皇子的病是打小得的,不便外出,都是請翰林學士們私下授課。加之沒有同齡的皇子公主相伴,不怪他體會不到念書的艱辛和苦楚。

“那你說說,是什麽樣啊?”十六皇子蹲在鹿白身旁,一人捧著藥碗,一人捧著姜湯,動作整齊劃一。

那她可真要說道說道了。鹿白清了清嗓子:“內學堂的人分兩種,一種是先生,一種是學生。先生分為翰林學士和竇公公,後者異常嚴苛,不近人情,牙尖嘴利,宛若厲鬼。課上一個不留神,就會被他拎走,我一個,小豆子一個,同病相憐,每天都得挨罰。”

十六皇子好奇道:“前者呢?”

鹿白:“前者我還未曾見過。”

十六皇子:“……哦。”

鹿白接著道:“學生也分兩種,一種是有天賦的,就像……就像誰我也不認識,先生也不點他們;另一種是沒天賦的,我和小豆子就屬於這種,每日都會被罰。要麽打手心,要麽罰站,要麽課後留堂。但小豆子寫字倒是有些天賦,這點比我強。所以,滿甲班來看,可能就我一個沒天賦的學生。”

她洋洋灑灑說完,才發現眾人不知什麽時候都停了手裏的活計,已經靜靜旁聽半晌了。

於是,大家便都知道鹿白有個所謂好友叫小豆子了。莫啼院頓時變成了一個喜鵲窩,嘰嘰喳喳鬧成一片。

“尚膳監的?我沒聽說過啊……”趙芳姑覺得自己一定是到了年紀,開始忘事兒了。

“我認得尚膳監的,有兩個在內學堂念書的,都想去司禮監呢!”甄秋開始細數兩人的種種特征,希望能跟“小豆子”對上。

“你交上朋友了,是好事。”甄冬冷淡道。

“如此說來,你每晚都跟小豆子在一起了?有人說三道四嗎?”十六皇子立馬豎起了警戒的天線,整肅宮闈行動給他帶來的震撼並不小。

鹿白只尷尬了片刻,便繳械投降,坦白從寬了。

自第一晚起,她幾乎每天都能見到小豆子。甲班的小太監人數眾多,時不時就有人被拎出來,輕則罰站,重則退學。但據她的觀察,來回來去也就那麽幾個人,其中必定有一位是小豆子。

她和小豆子發展出了深厚的革命友誼,現在已經是無話不“寫”的好友了。經過幾天的交談,她自詡對該了解的了解得一清二楚:

他是尚膳監的小太監,爹是個破落秀才,教過他念書識字,入宮就是奔著司禮監去的,可惜被分去燒火做飯。他的字是跟他娘學的,念書不太行,便想從別的門道努努力。

有來有往,鹿白自然也說了不少自己的事。當然了,個人隱私不能提,莫啼院的隱私更不能提,無非是吃喝拉撒,這這那那。於是一來二去,他們的話題竟然又回到了課上的內容。

單是這樣,鹿白就已經十分佩服自己了——嚴謹深刻的學術討論,並不是誰都有機會參與的。

竇貴生並不忌諱議論時政,相反,這正是司禮監的必修課,所以課上有許多內容著實可以不斷深挖。雖然小豆子每次只有幾個字,但卻字字珠璣,鞭辟入裏,引人深思。

他其實很有水平,栽就栽在竇貴生這老妖精身上了,假以時日,說不定又是一個響當當的豆公公。

期間還穿插了關於“被翻紅浪”的探討,鹿白講得非常客觀,並且對於無形之中做的生理科普感到沾沾自喜。

她私以為,雖未謀面,他們卻已堪稱知己了。

“你連他是誰都不知道呢!”十六皇子微瞪著眼,不知是興奮還是驚訝。

鹿白也納悶,這麽多天,自己竟然一次都沒動過見他一面的念頭。可能是被偷傳紙條的刺激感給蒙蔽了。

於是乎,在眾人不遺餘力的慫恿下,鹿白決定邁出第一步,約見小豆子。當晚的紙條上,她寫了那句大家一致投票通過的話:明日我等你。

五個字,含義豐富。

但小豆子沒來。第二日竇貴生沒有點名,連慣常訓斥鹿白的環節也忘了,課堂氛圍竟然是前所未有的和諧。鹿白夜裏專程來了一趟,卻見內學堂黑燈瞎火,一個人都沒見著。

這下她有點摸不著頭腦了。

第二日一早,她便悄悄尋了個機會,帶著紙條去尚膳監堵人。被堵住的小太監誠惶誠恐,生怕他們被人看見,扭頭就跑。鹿白豈能讓他得逞,生拖硬拽把人拉到了樹後。

起先她還鎮定自若,後來越說越覺得不對勁,對方也是一臉茫然。她驚悚地發現,完全符合條件的這個人,壓根就不是小豆子啊!

那小豆子究竟是誰呢?

很快她就能揭曉謎底。因為小太監告到竇貴生那兒了。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暗示到這個程度,應該不會猜不出來吧?

鹿白:???我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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